掌心上的禘禮

2025年

魯定公初年，曲阜的秋風已帶涼意。太廟內燔柴的煙氣繚繞，青銅禮器森然排列。五年一度的「禘祭」——這本該是天子獨享的祭天大典——正在魯國舉行。殿外觀禮的人群中，一位寬袍大袖、鬚髮微霜的中年男子靜立如松，正是以知禮聞名的孔丘。

子路忍不住讚嘆：「夫子，魯國真有福啊！竟能行天子之禮，這可是別國沒有的榮耀！」

孔子搖頭，低聲嘆道：「可悲啊！周室的道早已被幽王、厲王破壞，我還指望魯能守周公的規矩，沒想到這郊禘之禮根本不合禮法。這正說明：周公的精神已經衰落了！」

「於呼哀哉！我觀周道，幽、厲傷之，吾舍魯何適矣！魯之郊禘，非禮也，周公其衰矣！」

《禮記‧祭統》

子貢不服，追問：「可是，夫子，魯國確實有周天子恩賜不是嗎？」

 孔子搖頭，臉色嚴肅：

「子貢啊，你只看見『恩賜』，沒看見『本意』。」

「左丘明曾說：周成王、康王因思周公之功勞，特別『加禮』給魯國，包括：車馬（大路、戎路）、玉器（夏后氏之璜）、弓矢（封父之繁弱）、人口（殷民六族）、大駕（天子用的車駕）。」

「昔周公太平，制禮作樂。成王、康王，追念周公之功，故加禮焉，賜以大路、戎路、夏后氏之璜、封父之繁弱、殷民六族，與其大駕。」

《左傳·僖公二十四年》

「周成王把土地利益都賞給周公，讓他在曲阜安家，這是感念周公的功勞。賞賜天子用的車駕，不代表把天子之位讓給周公。如果誤解了，以後就會誤傳成魯國有周天子賜的特權，可以用天子的禘祀來祭祀周公了！」

「賞賜天子的車駕給周公，不代表魯國國君能用『大駕』！」

子貢聽了，連連點頭：「那魯君雖得『大駕』，只能擺設、觀賞，子孫看到這個榮耀，當懷念周公的恩德，而不是拿來充面子。」

孔子微笑稱許。

子夏聽得若有所悟，問：「夫子，那麼如果是周公自己，又會怎麼做的呢？」

孔子望著遠方祭壇，緩緩說道：「周公當年，實可以代成王為天子，但他選擇的是自抑、是奉成王。周公制禮作樂，怎會容自己子孫僭禮？若是這樣，豈不是自打嘴巴？所以今天魯君行這樣的禮，其實是不明白周公的心啊。」

「灌——禮——成——！」贊禮官悠長的唱誦劃破肅穆。主祭的魯君接過太宰奉上的鬱鬯酒，虔敬地澆灑於地，酒香混著煙氣升騰，象徵神明降臨。這最初的虔誠，孔子看得真切，但他也看見了國君眉宇間隱隱透著一股自得。

想到後面一系列的獻酒獻食、宣讀祝辭、表彰祖德、樂舞配合（八佾舞）等等的準備，孔子眼中的溫度驟然冷卻。再看世卿大夫們儀式化的僵硬動作，這一切的一切，都包裹在僭越天子禮制的巨大荒謬之中。

子路看得心熱，說道：「夫子，這就是禮樂的精華吧？玉帛、鐘鼓齊備，非常壯觀！」

孔子搖頭反問：「你口口聲聲說『禮』，難道只是玉帛嗎？說『樂』，難道只是鐘鼓嗎？」

「禮云禮云，玉帛云乎哉？樂云樂云，鐘鼓云乎哉？」

《論語‧陽貨》

「真正的禮，是心中的敬意；真正的樂，是心中的和諧。若只有聲勢，沒有真心，那只是空殼！」

「老師？」身旁的年輕弟子低喚。只見孔子已悄然轉身，面向殿外蒼穹。

「禘祀的禮節自既灌始，而往者……」他的聲音沉靜如古井，卻帶著千鈞之力，「吾不欲觀之矣。」

語畢，拂袖而去。風捲起他的衣袂，像一面孤獨的旗。

子曰：「禘自既灌而往者，吾不欲觀之矣。」

《論語‧八佾‧10》

灌禮由主祭的天子，用勺斟酒，灑在地上或祭器中，稱為「初獻」。這是「告神」與「開祭」的動作。所以「灌」其實就是「獻酒於地，以通神明」。但整個禘祀是天子祭祖的禮節，魯君並非天子，這樣做是僭越，孔子怎麼也看不下去了。

※※※※※

數日後，杏壇的銀杏葉金黃如雨。有弟子壯著膽子追問：

「夫子，禘祭的深意究竟為何？」

孔子抬眼，目光如電掃過年輕的臉龐，心中複雜，卻只淡淡道：「不知道。」

弟子們一聽，全都愕然。

子貢急道：「夫子，您不是最懂周公之禮的人嗎？怎麼會說『不知』？」

子夏也附和：「若夫子尚說『不知』，那天下誰還能知？」

孔子緩緩嘆氣，心中卻暗自盤算：

——面對君王直言是進諫，但此時此刻，自己又沒有身份進諫。而此時此地，倘若對弟子直言，便是對君上行非禮之事的批評，是小人在妄議是非，是人臣的大忌。這一關，不能亂越。

郊社之禮，是天子祭天地的禮節，是對鬼神表達仁敬，心中有天，不敢自大，就不會妄為。嘗禘之禮（天子的宗廟祭祀），是對祖先昭穆表達仁孝，是子孫維繫血脈倫常，表示不敢忘記先王的教誨，承繼先王之德政，就不敢妄行。真正通曉「祭天」的深義與「祭祖」的禮制，治理國家便會像指著掌紋一樣清晰簡單，只要照做就是了。但這個道理現下不是說的時候呀！

子曰：「明乎郊社之義、嘗禘之禮，治國其如指諸掌而已乎！」

《禮記‧仲尼燕居》

於是他換了口氣，目光溫和下來，慢慢對弟子們說：「若真有人懂得禘祭的道理，在治理天下來說，就像表現一切給天下人看一樣。」指著自己的手掌。意思就是你怎麼做，別人怎麼學。天子修身為天下示模範，就像舜以孝德治天下，天下人都學著孝順，治國就不是難事。但世人皆沉迷於排場，反倒看不見這一層。禮之所以失真，正在此處。

或問禘之說。子曰：「不知也。知其說者之於天下也，其如示諸斯乎！」指其掌。

《論語‧八佾》

弟子們聽懂了——「夫子口中雖說『不知』，其實是知得很清楚，只是人臣之分，不便明言。那一句『如示諸掌』，既是自信，也是嘆息啊！」

※※※※※

時光荏苒。十年後，孔子已貴為魯國大司寇，甚至代行國相之權。他雷厲風行：墮三桓私邑、整肅禮法，魯國氣象一新。鄰國齊景公懼了。

這年春天，齊國的車隊浩蕩入曲阜。沒有戰甲戈矛，只有綺羅珠翠——八十名妖嬈女樂，三十駕披錦文馬。笙歌宴舞夜夜響徹魯宮。定公與執政季桓子的眼神，漸漸迷離在靡靡之音中。

孔子預言般的「特權」真的出現了，阻止不了的魯國郊祭大典將至。孔子肅立宮門，捧著祭天儀程的簡冊久候。殿內飄出酒香與女子的嬌笑。終於，內侍訕訕來報：「主公說……儀節太繁，請大司寇斟酌刪減便是。」

孔子仰天長嘆。他想起十年前太廟前刺心的「不欲觀」；想起杏壇秋陽下自己那隻攤開的、承載天下理想的手掌。如今，魯君竟連郊祭也視為負累！女樂的綢緞，已徹底蒙蔽了君臣心中對天地祖宗的最後一絲敬畏。

數日後，魯國南郊。本該獻給上蒼與祖先的犧牲被草草處理。更致命的是，祭肉（膰俎）竟未依禮分賜大夫——這等於公然宣告：禮制已死！

風塵僕僕的子路衝入司寇府：「夫子！祭肉……未送來！」

孔子正撫琴。琴聲戛然而止，絃斷。

「走吧，」他起身，目光投向城門之外，「鳳鳥不至，河不出圖……魯國已無可為。」

（典出《論語·子罕‧9》，喻聖王不興，大道難行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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暮色中，幾輛牛車悄悄駛出曲阜。白髮蕭疏的孔子回望漸暗的城闕，耳邊似又響起當年禘祭的樂舞喧囂，眼前晃過齊國女樂的綺羅旋影。他緩緩攤開手掌，夕照在溝壑縱橫的紋路上投下深影。

「老師在看什麼？」駕車的弟子問。

「看掌心，」孔子閉目，「也看天下。」

他知道，那條清晰如掌紋的治國大道，終究湮滅在魯國君臣迷失於僭越與享樂的迷霧中。周遊列國的風霜，就此啟程。而「禘」禮的真諦——那關乎天命、正統與誠敬的終極密碼，只能繼續藏在他指掌之間，等待懂它的君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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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後記】

孔子觀魯國禘祀之事，內心的憂懼與感慨，經典中早已記錄得很清楚。他並非不知道「禘」的本義，而是憂於人臣之分，不便直言。對外只能說「不知」，以守謹言之道；對弟子則藉機留下「知其說者，其如示諸掌乎」（《論語‧八佾》）的深意。這正是孔子一貫的態度：誠於內，不妄於外，慎言而守禮。

然而，後世流傳的經典之中，關於魯國「得專用天子之禮樂」的說法，卻似乎有了不同的角度。

在《論語‧八佾》中，孔子明白指出：

「天子祭天地，諸侯祭社稷。魯之郊禘，非禮也，周公其衰矣！」

此處，聖人直言魯行禘祀並非合禮，而非「天子恩賜」之權。

但在後世典籍裡，卻出現了另一種書寫：

《禮記‧祭統》：「天子致胙於有功之國。魯，周公之後，得專用天子之禮樂焉。」

此書為戰國至西漢間儒者所輯，成於孔子之後，最終由西漢戴聖編入《小戴禮記》。

《史記‧魯周公世家》則載：「成王乃命魯得郊祭文王。魯有天子禮樂者，以褒周公之德也。」

司馬遷之意，乃魯因周公之功而享天子之禮樂，並非魯自身本該如此。

這兩處經文，雖皆提到魯「得專用天子之禮樂」，但其中或許帶有對周公功德的推崇，或許也反映後人希望為魯國實際的僭越行為尋求合理依據。若與孔子在世時的話語對照，就會發現：孔子明言「非禮」；後來的典籍，卻傾向解釋為「特權」。這中間的落差，值得後學細細體會。

這也提醒我們一件事：孔子的教育根本，在於「誠」與「信」。或許聖人最不願見到的，正是弟子因為崇拜他，反而歪曲事實，失去誠信。誠者，天之道；誠之者，人之道。若因過度崇拜，而失去理性的判斷，甚至曲解聖人之教，那就已偏離聖人之道了。

我們應效法曾子所言：「戰戰兢兢，如臨深淵，如履薄冰。」在起心動念之間，中正自持，不敢放逸。

因此，今日修習聖人之道者，更當自省：

——我學習孔子，是要誠實守禮，還是盲目崇拜？

——我理解經典，是為了求真，還是為了附和？

若能常常自問、反省，或許才是對聖人最真實的敬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