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獻不足失傳承
- Stone Tai

- 8月26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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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年
子曰:「夏禮,吾能言之,杞不足徵也;殷禮,吾能言之,宋不足徵也。文獻不足故也,足則吾能徵之矣。」
《八佾9》
孔子說:「夏朝的禮制,我能講述它,但作為夏朝後裔的杞國,不足以用來驗證我所講的;商朝的禮制,我能講述它,但作為商朝後裔的宋國,也不足以用來驗證我所講的。這是因為杞國、宋國保存的文字記錄(文)和通曉而能實踐古禮的賢人(獻)都不夠充分的緣故啊!如果(文獻)足夠充分的話,我就有辦法用他們來驗證了。」
當傳承成為標本,道便死了
孔子沉重的這句話不僅是對歷史證據缺失的感嘆,更深藏著夫子對「道之不行」、「傳承斷裂」的深切恐懼。他看見了危機:那些曾經維繫社會秩序、安頓人心的智慧結晶(禮),雖有賢者如他能講述其理(能言之),卻在理應繼承的國度(杞、宋)失去了活生生的印證(不足徵)。關鍵在於「文獻不足」——不只是典籍(文)散佚,更是通曉其精神、能活出實踐的「人」(獻)消失了。
夫子也說過:「文武之政,布在方策。其人存,則其政舉;其人亡,則其政息。」(《中庸》)道理寫在竹簡上(布在方策),清清楚楚。但重點是「其人存」!有理解它、相信它、並願意用生命去踐履它的人存在,這「道」才能活過來,才能運轉(其政舉)。否則,再好的典籍,也只是死去的文字(其政息)。
那麼,問題來了:既然經典猶在,傳承仍在(如孔子能言之),為何時人不願踐履?為何「道」看似近在咫尺,卻又遙不可及?
答案或許藏在《詩經》:「周雖舊邦,其命維新。」(《詩經·大雅·文王》)周朝雖是古老的邦國,但它承擔的使命在於「維新」,在於用道來開創新時代。關鍵在於周文王懂得「作新民」!他不是死抱著過去的輝煌,而是讓古老的智慧,在新的時代煥發生機,讓人民成為「新」的、能適應當代並實踐道義的人。
孔子的「能言」夏殷之禮,其基礎在於他深入研究周禮(周代禮制),從中反向推知前代的框架。但夫子更重要的身份,是像文王一樣的實踐者,而非僅是埋首故紙堆的理論研究者。
理論研究者,或許能「領悟」典籍的字句與邏輯,知道「禮」該怎麼做。
真正的實踐者如孔子,則能「體悟」其背後的「天道」精神。他親身實踐、印證,將外在的規範化為內在的修養與生命的智慧。這種從骨髓裡透出的「體悟」,賦予他清醒的洞察力——使他絕不沉溺於將過往輝煌製成標本供奉,而是化身為時代的「創建者」:
他深知,真正的繼承,是勇敢地「拆除」那些已然僵化、不合時宜的舊殼陳規(禮的形式),同時一層層「開創建構」出符合當下現實、能紮根於新土壤的活形態。這不是背棄天道,恰恰是讓天道精神在變動的洪流中,找到承載的新容器,結出滋養當代生命的果實。
清朝的敗亡,正是此理最沉痛的註腳。當世界劇變,它仍緊抱著天朝上國的舊夢與腐朽架構,將「祖制」奉為不可更易的金科玉律。對外來浪潮的抗拒、對內在革新的壓制(如百日維新夭折),實則是對「天道」運行法則的嚴重背離——天道貴「生」、貴「新」、貴「適時而變」!當一個政權失去「自我更新」的勇氣與能力,拒絕拆除阻礙生機的高牆,也無力建構回應時代挑戰的新秩序時,其滅亡便成必然。守舊不退,實則是不進則亡!這正是「富不過三代」的深層鏡像,映照著王朝興亡的鐵律:
朝代的開創者,無不是仁道的深刻體悟者與堅定踐行者。他們篳路藍縷,其開創之功(建構),源自對「道」的敬畏與親證(如夏禹勤勞天下、商湯仁德昭彰、文王敬天保民)。他們深知,基業之立,根植於對仁義、勤儉、誠信等天道的真實履踐。
然而,朝代的終結者,卻往往是仁道的徹底背叛者與踐踏者。他們坐享祖輩遺澤,逐漸將維繫天下的「道」視為陳腐的教條、虛偽的裝飾,甚至是束縛己欲的枷鎖。他們沉醉於權力的幻象與祖輩的輝煌裡,卻在行動上早已背離了那曾使基業得以建立的仁道核心(如夏桀暴虐、商紂荒淫、周幽昏聵)。
夏、商、周三代之興起,其根源在於開國之君能體道、踐道,將天道精神化為治國安民的實效。
其敗亡之關鍵,則在於末代之君徹底背道、叛道,徒留禮制的空殼,而抽空了仁道的靈魂。形式猶存(或有典籍,或有儀式),精神已死——這正是孔子所痛感「不足徵」的歷史悲劇最鮮活的註腳。興也仁道,亡也背道,朝代更迭的密碼,盡藏於此。
因此,孔子的「不足徵」,表面是嘆史料與賢人的匱乏,更深層的,是感嘆天道傳承的斷層!真正的傳承,不僅要「信而好古」——相信古聖先賢留下的,是歷久彌新的真天大道;更關鍵的是能「加以實踐而體驗」——用生命去印證它、活出它。唯有在真實的踐履與體驗中,才能真切地理解其精髓,也才有能力「應運時代加以去蕪存菁」,創新出符合當代需求的形式與方法,讓當代人都能理解、接受並願意履行。
試問:一套完全不能適應當代生活、解決當代問題、打動當代人心的「禮」或「道」,百姓如何接受?如何履行?它終將成為博物館裡的標本,供人憑弔,卻無力回天。
就像家裡長輩留下的珍貴家訓「勤儉持家」、「誠信為本」。孫輩可能把寫著家訓的匾額擦得光亮,掛在廳堂最顯眼處(「布在方策」、「能言之」),但在生活中,卻追逐名牌揮霍無度(不勤儉),工作上投機取巧(不誠信)。他們「知道」家訓的字句(領悟),卻從未「體會」過勤儉帶來的踏實感、誠信贏得的真正尊重(體悟)。家訓成了空洞的裝飾,而非生命的指引。這個「道」在這個家,已然「不足徵」,瀕臨「其政息」。要讓家訓復活(維新),需要的是願意在當代生活中,重新詮釋並實踐「勤儉」(例如:理性消費、環保生活)、「誠信」(例如:守時負責、言行如一)的「新民」。
結語:
孔子「不足徵」的嘆息,與清朝在守舊中傾覆的塵煙,共同指向一個貫穿古今的真理:
「道」的存續,不在於將過往封入神龕供奉,而在於能否有「新民」將其精神拆解、重鑄,在當代的廢墟上,建造起生機勃發的新殿。
真正的踐道者,必是「拆牆者」與「築新者」的合體:
敢於拆除那些窒息生機的舊殼(如僵化的禮教、祖制鐵律),
勇於建構回應當下苦痛與渴望的活秩序(如順應時勢的仁政、維新之策)。
拒絕此路,無論是個人基業、文化傳承,乃至邦國命運,終將如杞宋之禮、晚清之夢,淪為「不足徵」的蒼白標本——
後人縱能「言」其輝煌,卻再無生命能「體」其溫熱,更無土壤可「證」其真實。
守舊不退者,非為守道,實乃殉葬。天道行新,唯變者生!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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